七癖

驿寄梅花【贰】

罗一舟再次醒过来的时候，满天烟霞艳得像是打翻了的染缸。

他头疼得厉害，耳边是嗡嗡的鸣声，心跳在剧烈的情绪波动后在整个胸腔回荡，极度的酸涩与钝痛后挤压出空荡荡的疲惫。

浑身都湿透了，水滴下来几乎要变成冰簌。

寒气侵入骨子里，罗一舟唇色乌黑，打着哆嗦，整个人蜷缩在墙边的角落里。

房间简陋又破旧。

唯一的窗户是上面沾着的发黄的窗户纸，冷风簌簌得往屋里灌。

床是睡不了的，他只有一张被子，身上的这套衣服便是他的全部家当，若是不用体温暖化，直接烘干的话，八成明天就被黑木崖的管事拉出去杖毙了。

罗一舟吐出一口热气，快速搓动手掌，这是他重生这些天做的最多的一个动作。

搓着搓着，他突然笑了。

今天管事的玉章掉进了冰湖，所有人都作壁上观，只有他一个猛子扎了进去。

黑木崖处于危崖之上，湖底的温度要比岸上低得多，更不必说是这般高度的危崖上的冰湖，冰壶的寒气比正常湖水更渗人。

折腾了半壶茶的功夫，几乎冻掉了他的手脚。

脑袋昏昏沉沉，罗一舟迷糊间想起，捞起玉章时管事看他的眼神。

若是明日去申请做黄衫侍卫，应该也不会太难吧……

这样就能离九洲更近一步了。

黄衫侍卫？

罗一舟挣扎着站起身来，看了一眼不堪入目的房间，忍不住有些恍惚。

当真是前世过好日子过了头，居然把之前的一切都忘了。

在遇到唐九州之前，竟是这般坎坷。

重生之后的这些天里，他日日在黑木崖做着最低贱最肮脏的活计，而唐九洲已经继位，除了孙滢皓这种心腹手下，鲜少有人能见他一面。

这也是罗一舟第一次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隔却山海般的距离，天差地别，难以逾越。

若他按着前世的路数一步步往前走，两年后他自会被调任到唐九洲身边。

可他已经等不及了。

那日日夜夜出入他梦境的身姿，那漫天的红色，他等不起。

只要能接近唐九洲，再下作的手段都能为他所用。

那个管事负责黑木崖杂役活计的分配工作，若是讨好他，再送他点好处，成为黄衫侍卫自然不难。

能够提前见到唐九洲，最好不过了。

耐心谋划着日后的路，罗一舟想着想着，忍不住苦笑一声，怕现如今自己这幅模样，就是报应了。

前世唐九洲日日在园中等待着他能够去看他一眼，他却日日找事推脱，得到了权势地位，再也不愿多看那人一眼，视如敝履，如瘟疫。

而现在，他却是抓心挠肝，日日夜夜期盼着能离他近些。

九洲啊……

他的九洲。

罗一舟在寒风凛凛破屋里念着这个名字，像是找到了支柱，缓缓的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。

自从罗一舟不顾寒冷跳下寒潭之后，那管事对他，似乎就另眼相看起来，平日里会格外关照一些。

前世工于心计，醉心权势，罗一舟自然知道如何拉拢人心。

在教里侍卫调动的档口，他将积攒了数月的月钱一分不留的送到了管事的口袋里，几番好说歹说，竭力恳求。

管事的终于松口，引荐他去侍卫长那里试试。

唐九洲是武学奇才，几乎精通所有武功门路，什么武功秘籍全部一学就会一点就通，而罗一舟，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普通人。

没有天赋，缺乏根骨。

虽说勉强记得前世唐九洲找来给他练练的内功心法，却也实在因为自身条件限制，无论如何也练不出一个名堂来。

不过这一世勤加练习，虽然做不成武林当中一流二流的高手，可这黑木崖上普普通通的小侍卫，总是可以的。

管事一番引荐，再加上罗一舟刻意表现，倒是很快的就从一个最下等的小杂役，摇身一变成了黄衫侍卫。

黑木崖上侍卫众多。

他实在算不得突出的那个。

“都给我精神一点儿！今天圣姑生辰，教主会亲自来贺，谁若是不开眼的触了教主的霉头，可别怪我不给面子！”

侍卫统领大声交代着注意事项，站在人群当中的罗一舟，却是精神猛地一震。

江执素生辰。

前世害得他和九洲惨死的那个女人。

罗一舟微微眯了眼，掩下心中翻涌的恨意与杀意，深深地吸了口气。

暂且还不到收拾那个女人的时候，不过时值她生辰……九洲一向待她极好，自然会出场庆贺。

九洲啊。

终于能够见到他了，叫他如何不欣喜?

想到前世的这个时候，他还不过只是一个小小杂役，这种场面，怎么可能会参与的了?

现如今，他费劲心机做了这小侍卫，哪怕只能站在远处围观，却也是足够了。

心情激荡，一直到晚上。

黑木崖大摆筵席，为圣姑庆祝。

各大堂口堂主，长老，统领，都喝得酣畅淋漓，气氛难得热闹。

“教主驾到一一”

一声喝响，所有教众齐齐跪倒在地，场面壮观。

“参见教主，教主文成武德，泽被苍生，千秋万载，一统江湖！”

所有人都跪倒在地，念着日月神教的口号，罗一舟也顺势跟着其他人一起跪在地上，可那目光，却是克制不住的，朝着高高在上的教主之位望去。

心脏跳动，口干舌燥，眼眶，都是微微酸涩，克制不住的通红。

周遭环境，其他所有人，在他眼中，似乎都看不见了。

唯独飞身而来的那道身影。

红衣烈烈，皮肤苍白，身形消瘦，可那一张脸，却是透进了骨子里的冷漠冰凉，像是天下苍生，都看不进他的眼睛里。

骄傲，而又漠然。

他的九洲啊。

多熟悉，多熟悉的一张脸。

罗一舟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激荡，一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，指甲掐进肉里面，浑身都忍不住有些微微颤抖。

眼眶热得厉害。

罗一舟的眼睛片刻都不愿意离开高高在上的那道身影，近乎于贪婪的，望着那个前世他从来都不曾珍惜的人。

唐九洲素来六识敏锐，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来自人群当中的这道目光。

微微蹙了眉，却只当是教众狂热，虽然有些不悦，却克制着没有发作。

“唐叔叔，谢谢你给执素办生辰。”

身着粉裙的小女孩稚声稚气的冲着唐九洲行了一礼，正是小女孩时期的江执素。

唐九洲应了一声，没有说话，一挥手，便是有紫衫侍卫飞身而出，抬着一个箱子出现在女孩面前。

“这是送你的礼物。”

“今日日月神教上下同乐，祝圣姑生辰快乐。”

唐九洲一开口，神教上下皆是再次跪倒在地，口号有如排山倒海一般。

罗一舟所有的血都涌到脑袋上去，肌肉也紧紧地蹦在一起，他想笑，眼眶却是通红。

有多久，

多久没听到东方说话的声音了?

前世今生，从死到生。

再听到这人的声音，竟是让他满足的有些想哭。

九洲……

他以前怎么就未曾发现，他声音清润干净，带了些许凉气，竟是说不出来的悦耳好听呢?

“去把这几坛酒给各位长老还有堂主们送过去——”

正当罗一舟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东方不败身上的时候，侍卫长开口吩咐他的声音，终于将他拉回了神。

忙不迭的答应，扛着几坛酒就往宴席中间走。

一边走，一边忍不住仰头，望向坐在最中间高高在上的那个人。

孙滢皓是唐九洲的拜把兄弟，在这神教当中的地位，也非同小可，江执素是神教圣姑，两个人的位置都只比唐九洲低了一点。

罗一舟在抱着酒坛往那边走的时候，跟另外两个侍卫悄悄开了口。

由他去给孙滢皓加酒。

那么走过去，就能离唐九洲，稍微近一点了。

“你这小侍卫，怎么动作慢慢吞吞的?”

孙滢皓是个急性子，看着杨莲亭动作不急不缓，忍不住皱了眉头呵斥出声，嗓门之大，几乎让下面其他人的目光，全部都落在了他们身上。

罗一舟不是个不知道轻重的人。

只不过他实在是不愿意，失去这么一个跟唐九洲距离极近的机会。

罗一舟克制不住的想要多看他两眼，克制不住的，想要靠他近一点。

倒酒的时候，看着孙滢皓大大咧咧的模样，上辈子从来都不曾瞧得起他的罗大总管，此时此刻竟是忍不住有些憋闷，忍不住，有些羡慕起他来了。

孙滢皓在那小侍卫走近了才得以看清其容貌，见他虽然面色苍白却仍不掩俊秀之姿，开口调侃道:“就不曾想黄衫侍卫里还有这般清俊的人物。”

罗一舟倒酒的手一顿，眼见着孙滢皓有触碰自己的意图，转身就向下面的将领走去。

“诶呦呵，这小哥怪有脾气的呢，我喜欢。”

“不过，我让你走了吗？”

罗一舟顿住脚步，强忍额头暴起的青筋。

却不知，他现在这副隐忍苍白的模样更惹人遐想。

他缓缓转过身，直视着孙滢皓，“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。”

瞧着对方隐忍的模样，孙滢皓的恶趣味逐渐升腾。

“你不是要敬酒吗？这所有的将领你也挨个敬到了，怎么不去给教主敬酒？”

其他的将领闻言都不禁睁大了双眼，自从教主修习了那葵花宝典，性情越发喜怒无常，旁人不要说给他敬酒，就连近他身都小命不保。

在众人眼里的苦差事，却是罗一舟苦求的。

孙滢皓绝对想不到，居然有人能因为接近唐九洲而欣喜若狂。

罗一舟就是这个例外。

“……是。”

罗一舟一步一步的向上走着，每迈一步，心就跟着跳动一下，再迈一步，心就跟着再跳动一下。

靠近唐九洲了，鼻腔里充斥着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气息。

更近了，罗一舟不知道下一步自己会不会身首异处，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能死在他的身边，他的心里就止不住的泛出甘甜。

其他人都讶异极了，一个小小的黄衫侍卫居然走到了教主身侧，他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活着接近教主的人。

“教主……”

罗一舟弯下身子，低低地唤了一声。

唐九洲目光凝滞的注视着空荡荡的酒杯，感受到那人突然的靠近，本能反应的想要拔剑，那人却像早就料到一般，停在了一个恰当的位置，既不再靠近，也不远离。

“……可以了，你下去。”

收到孙滢皓不解的目光，唐九洲飞给他一个眼刀。

“可是教主，您的酒杯空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底下的管事拼了命的给罗一舟使眼色，他怎么也想不通新提拔的小子这么不怕死。

“……罢了，给本座满上。”

谁都没想到唐九洲居然妥协了。

就连罗一舟本人都做好了受罚甚至掉脑袋的觉悟。

“是。”

唐九洲抬头扫了一眼，罗一舟此刻敛眉顺眼，他却总觉得这家伙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儿。

“教主慢用。”

直至今日，罗一舟终于明白了那句话。

本是青山不归客，奈何浊酒留风尘。

便是指的那人吧。